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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时少年
 
王平

我家前头院子的两间杂屋上面,有个别致的晒楼。晒楼面朝堂屋,四周有红砖砌就的栏杆。站在晒楼上,伸手便可碰到院子里的玉兰花树。

我是个对花不感兴趣的人,但对玉兰花不同——我不仅喜欢,还深怀情感。因为院子里的那两棵玉兰花树,是和我一起长大的。小时候在花开时节,母亲常让我折几朵花苞,插在家里一只通体深褐、貌似黑陶的短颈圆肚花瓶内。不到半天,硕大如饭碗的花便盛开了,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。可惜玉兰花开得快,谢得也快,令人有些忧伤。

如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气一般,我也有过一段难说深浅的、短暂的少年情感——跟一个比我小一岁的细妹子,她叫佘志纯。

晒楼是我跟佘志纯最喜欢待的地方。我们俩背靠砖栏坐在地上,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,恍如梦境。我还把我躲在晒楼上写的几首短诗念给佘志纯听,企图引起她的共鸣。不料她听后哈哈大笑,连声说不懂不懂,令我狼狈透顶。

严格说来,佘志纯并不是倒脱靴巷的妹子。她家住在巷尾的一栋老屋里,老屋的后门在倒脱靴巷,并无门牌号。正门在另外一条叫上晏家塘的巷子里。

这栋老屋结构古怪,有两层,一楼是砖墙,二楼是板壁。有一回佘志纯带我如探险一般,吱吱呀呀登上楼梯,进了其中一间糊满旧报纸的房间。两个人靠板壁坐着,忽然无话可说,呼吸就有些急促,不敢正眼看对方。我便去撕板壁上的报纸,一层一层,慢慢细细地撕。居然从1956年后撕到了1949年前,从简体字撕出繁体字来。蓦然间一则广告映入眼帘:

七彩翡翠爱情巨片:《出水芙蓉》。

五千美女齐出浴,万条玉腿一齐飞。

开始两个人没转过神来,继而几乎魂飞魄散,逃一般跑下楼去。

我知道自己喜欢佘志纯,当然仅仅止于暗中喜欢。佘志纯长得不算漂亮,脸上还有些雀斑,可是我喜欢她的姿态,喜欢她害羞脸红的样子,喜欢看她穿那件红灯芯绒衣服。还有,她妈妈蒸的馒头也实在好吃。

长沙妹子若喜欢一个伢子,屡屡比伢子勇敢。佘志纯就是这样一个妹子。

那两年,每逢国庆,街道革委会便将辖区内所有“黑五类”的家属集中起来学习两天,我母亲也在其中。但街道革委会不管饭,每餐由各家子女送去。第一天中午我去送饭,提着网兜低头出门,如同做了亏心事,不愿见人。不料恰巧碰上佘志纯。她一眼识破我的窘迫,说:“我陪你去。”我不作声,兀自急步朝前走。佘志纯便跟着我走。快走出巷口时,又碰见李三反。他见佘志纯跟我在一起,又瞥见我网兜里的铝饭盒,便明知故问地奚落我:“給哪个送饭去啊?”我本能地打算将网兜换到另一只手上,哪想被佘志纯一把夺过,她对着李三反高高举起饭盒,说:“给他妈妈送饭去!”李三反顿时目瞪口呆。

倒脱靴巷离集中点白沙街小学有些远。但有佘志纯陪我,我的心情好了许多,也不觉得路远了。给母亲送完饭,我跟佘志纯说:“既然到了白沙街,一起去白沙井玩玩不?”佘志纯说:“好呀,好呀,我还没去过呢。”

那天,佘志纯就穿着那件红灯芯绒衣服。我们俩蹲在井边,用双手掬井水喝,还洗了几把脸。佘志纯眉尖挂着几颗小小的水珠,在阳光下显得晶亮晶亮的。

后来我们俩又沿着铁路朝南走。我说带她去偷彩色粉笔,她显得极为兴奋。那时候这段铁路沿线有家粉笔厂,各色粉笔制好后须放在一个个长方形的木条盘内,沿铁路两侧空地摆开,晾晒。我领着佘志纯,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偷了好几支彩色粉笔。佘志纯比我紧张,脸涨得通红,东张西望一番后也顺了几支。

我们沿着铁路继续朝南走,一人走一条铁轨,比谁快。佘志纯的平衡能力比我的强,她总是走在我前面,掉下铁轨的次数也比我少。两个人比得过分专注,乃至远方有火车逼近都毫无察觉,直到汽笛长鸣将我们吓了一跳。我一把将佘志纯拖下铁轨,火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。待火车远去,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将佘志纯紧紧搂在怀里。她也察觉到了,推了我一把,笑着跑开。我便追她。忽然间她停住了,趁我不备用粉笔在我身上画了一下,褪了色的蓝学生装胸前顿时出现一道黄色。我岂能示弱,掏出粉笔也在她那件红灯芯绒衣服上画了一道。两个人你一道来我一道去,边追边画,且换着颜色画,两个人的衣服都被画得五彩缤纷,彼此画得哈哈大笑。

后来佘志纯终于画不过我,索性在铁轨上坐下来,将头埋在臂弯里,一动不动,任由我画。我更加放肆,在她身上蓝的、绿的、红的、黄的画了个痛快。

不料,佘志纯突然大哭起来,继而站起身,揪着我的衣服将我一顿乱捶。旋即又夺过我口袋里的全部粉笔,加上她自己的粉笔,天上地下四处乱扔。搞得我惊诧莫名,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变得那么快,只好傻傻地站着,任由她发泄,再不敢吱声。那时候的我怎会懂得,一个十五岁细妹子的微妙心理呢。

后来,忽然有一天,佘志纯家那栋老屋的后门关闭了。刚好那几天有人约我跟车去株洲与衡阳搞了几天水泥装卸,我兴高采烈赚了十几块钱,回家走进巷子里却发现她家后门紧闭着。我忽然记起早些天听佘志纯说过,他们要搬家。当时我正想着别的事,所以只心不在焉地“哦”了一声,没有细问,一直在想自己的事。后来回想,佘志纯好像有点儿不高兴。

这样一想,我有些紧张了,转身冲出倒脱靴巷,直奔上晏家塘,气喘吁吁跑到佘志纯家大屋的正门口,撞了进去。

一切为时已晚。大屋里的十几户人家已全部搬走,但见四壁皆空,地上亦扫得干干净净,未留下半点痕迹。

我心里也空落落的,却心存侥幸,想着过些天她会来找我吧,但她一直没有来。我自己呢,犹豫了好几次,也没有勇气去找她。时间愈久,愈加不敢。且我总以为,她会来找我的,又想,她是不是也总以为我会去找她呢?就这样,她没来,我没去,最终失去了联系。

多年以后听谁说起,佘志纯进了长沙红星纽扣厂,但我早就没有去找她的心情了。直到上了些年纪,在回忆倒脱靴巷往事时,她又时远时近地出现在我心里。当然,如今我更不会去找她,尤其是在我无意间从镜中看到自己一副老男人沧桑的嘴脸之后。

我只愿在心里永远留存她那张世上最单纯的少女容颜。倘若她还记得我呢,亦永远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懵懂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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